“安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博士抬起头问道。她在后视镜里看到少女的眼睛。
助手已经被送回家了。
他们先抵达了青艾的公寓附近,让女孩离开。
黑色的塑胶袋放置在汽车后座。博士打开塑胶袋,将人鱼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腿上。她把手伸进塑胶袋中,用沾水的手湿润人鱼暴露在水层外的皮肤。人鱼面颊两侧的鳃状结构缓缓翕动着,人类无法通过它那充斥整个眼眶的黑蓝色眼睛探知到任何信息。
“它还活着吧。”少女问。
“还活着。”
“不给它注射镇定剂吗?”
“我估计在鱼缸被破坏后,它遭受了撞击。简单来说,可能是脑震荡。再加上脱水……随意使用镇定剂是很危险的。”
少女点点头,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安。”她再次开口。
“冯,你想说什么?”
“那位青艾小姐。”
后视镜随着车子的前行摇晃着。
“……”异动博士皱了皱眉心,大约一两秒后,她移开目光,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,冯。你不必总是质疑。用你们……不,用你的话来形容,她是‘忠诚’的。”
异动博士可以感受到少女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的反射,投注在她的面部。
异动博士重新抬起那对蟒蛇般发亮而又无神的眼睛,继续说:“如果不想被当做怪物……她唯有对你们的世界‘忠诚’。”
※
询问应该将人鱼送到何处后,青艾意识到某种变化。
名为“冯”的少女看向博士时,眼神中透露出——果然,没有——这两种表达。而博士彻彻底底的面无表情。
是什么意思?
她不敢问。
之前,被问及异界生物交由政府后会受到如何处置时,博士也做出了这样的反应。
青艾什么都不懂,对于她来说,她现在所开始接触的一切都是陌生的。陌生,神秘,甚至恐怖。她不知道,因为她的人生有普普通通的开头和普普通通的前半生。
当她被灰色的卵吞噬,被“城镇”所蛊惑时,博士拉住了她的手。
博士说:“当下的你是在做梦。但是,你不能把梦讲给任何一个人听。”
如果……
她将手放在腹部,静静感受呼吸时身体的起伏。
如果她所做的事情是妥协,她究竟是在向着哪一面求助?她的选择,她所妥协的对象,最终会不会给予她最好的结果?那条人鱼的结局,是否会是她的结局?
在她还一无所知之时,她已经被动选择了道路。
她不知道未来还会有着怎样的岔口。
她静静地感受着,熟睡了。梦里没有“城镇”的影影憧憧,她梦到自己很小很小,和母亲在一起——那时候生命之树还没有从城市中央拔地而起,她们坐在公园的草坪上,空气里有青草和冰淇淋的气味。
※
“博士……”
“博士?”
“博士你在哪里?”
今天是青艾的工作日。
门照例没有锁。
玄关里大大咧咧地放着博士平时中意的三双鞋。
——厚底靴,气垫运动鞋,平跟凉鞋。
客厅里没有博士,茶几上放着一只残留着几根面条的餐盘(博士家没有正式的餐桌),当然厨房里更加不可能存在着博士这种毫无烹饪技巧的生物;卧房里没有博士,洗手间里的灯忘了关;博士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的书房里没有博士,勉强可以称之为研究室的房间里也没有博士。
实际上,顺着歪曲的走廊,通向这栋曲折的A-403树屋深处,还有不确定个青艾不确定内部用途的房间。博士或许是在那些房间里面吧。
等到青艾洗净碗碟,并泡好一壶咖啡的时候,博士趿拉着拖鞋,从走廊里走了出来。
博士穿着上下不搭配的睡衣睡裤(上衣是纯灰色涤棉加西式翻驳领,下裤是灯芯绒黑底以及无数个银色五角星),像个中年大叔那样,把手伸进睡衣里挠着肚子。
“上个星期的事情,”青艾问,“顺利吗?”
那天之后,被告知休假一整周。
这一周内,博士在做些什么,她一无所知。仅仅收到过一条博士发给她的简讯,让她下次来上班的时候买一些咖啡粉,可以报销。出于私心,青艾买了自己很久以前自从试喝之后就恋恋不忘的那个品种——价格稍稍有些偏高的橙色边境梗(Terrier)。
博士歪着脑袋,上半身歪斜地靠在墙上:“算是……顺利吧?江鹭有帮忙,所以还挺顺利的。”
江鹭,江教授,是市立大学有名的动物学家。
青艾在学习宠物护理时,有幸听过江教授的讲座。
青艾将热气腾腾的咖啡倒入印有卡通鹦鹉形象的马克杯中。博士的鼻翼动了动。
“对了博士,我刚才到处都没有找到您呢。”
“啊,我……”博士打了一个哈欠,“我为了确认投食成功与否,昨天在泳池旁边睡了一晚上。明明好不容易洗好澡准备上床睡觉,还是犯了操心的老毛病……我的背好痛。”
“等等,博士,”青艾瞪大眼睛,“我不知道您刚刚说的话里面有多少个槽点,但是……您刚刚的意思是,这里有泳池吗?这里?这栋树屋里?”
博士抓了抓头发:“应该说,我喜欢称呼那个水池为泳池?讲到这个,你没有去过第三主枝的娱乐场所吧?那里的特色之一就是生命树温泉。”
“生命树温泉?”
“需要申请。申请成功的的话,可以开凿生命树。浸泡生命树的汁液,被某些闲钱很多的人奉为调养良方……虽然我觉得不会有什么用。”
这听起来倒是奇事一桩。
不过对于青艾这样从小在平民区长大的女孩来说,富人的生活本就无从想象。青艾的父亲欠下一屁股债,在青艾五岁那年上吊自杀了。母亲很快也离开了这座城市,至今下落不明。现在想想,或许和母亲一起坐在草地上野餐的回忆,只不过是童稚时期的梦幻而已。
“那么,博士是在照顾什么动物吗?您刚刚提到喂食。”
“是的。照顾动物,真是伤透脑筋。”博士把自己陷进沙发里,端起咖啡喝了一口。她缓缓将咖啡杯上方的热气吸入鼻腔,发出惬意的叹息。
青艾也在对面坐下来。
博士挪了挪身体,让自己与沙发更加紧密地贴合,然后说:“你也知道,那条人鱼的脾气倔得像头驴……没错,这个俗语没用错,虽然我并不认为驴是人类所饲育的最固执的动物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它在水先生那里什么都没有吃,硬是撑了将近一个月。结果我发现,人鱼的行为和它尚未经历‘原生过渡’毫无关系。也就是说,我们大费周章地把各种异界碎末塞进它的嘴里,都是白费功夫。”
“什么?博士,你说——”
博士已经开启了准教授的那种滔滔不绝的演讲模式:“虽然我不知道它最开始是在哪里被发现,又是如何通过‘原生过渡’的,或许它不小心出现在这里的时候牙齿间就卡着一条小鱼呢?冯有门路弄到别人碰不着的东西,这次大概动用了警局里的关系也说不定。总之我们清楚了,那条人鱼是愿意进食的。前几天冯告诉我,她找到了人鱼之前的主人所写的日记本,里面记录有:Mermaid喜欢生吞活鱼,她一周进食两次,吃得不多。”
“等等,博士!”青艾猛得把自己手中的咖啡杯重重砸在茶几的玻璃面上。
博士终于安静下来,她看了青艾一会儿。青艾的脸因为激动涨成红色,眼睛瞪得大大的,看起来发干发疼。博士问道:“怎么了?”
“也就是说,那条人鱼现在就在这里,是吗?”
“是的。”博士点点头。
“但、但……但您也知道,私藏异界生物是违法的!”
“准确地说,我有权利研究异界生物……嗯,不,是市立大学的研究所有权利。”
“您根本没有打算把人鱼交给研究所吧,博士。”
“是的。”博士再次点头,同时露出有些纳闷的表情,“我可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有如你这般深刻的法律观念?就对这样一个政府?”
“……您是共产主义者?”
“好像是的。我支持共产主义,我在大学里修习了马克思哲学……”
“不——不对!我们不是在谈论这个。”
“好的,好的,”博士也把咖啡杯放回茶几上,坐直身体,眨了眨姜黄色的巨大眼睛,“我明白了,我明白你的意思,小艾。但是,并不是我个人想要把它留在这里。我不喜欢照顾动物,这件事,当我在提出让你成为我的助理时大概就有告诉过你。”
“你不愿意?那你为什么……”
“是冯。这一整件事情,都是冯拜托我做的。”
“冯小姐?”青艾彻底被名为混乱的蛛网纠缠了起来。
“比起水先生,她才是最早的委托人。”
“我真的弄不懂了,博士,我搞不清楚你的意思、你的态度,对……你的态度。”
“冯喜欢这些东西,异界生物,她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。而且她有钱,事情就是这么简单。”
青艾因为感到混乱而不停摇头。
博士的声音继续传进她的耳朵:“她并不会因为想要获得人鱼这种稀有生物而特意去犯罪。但如果有机会——对她来说,这个世界上大概根本不存在没有机会的事情,我时常觉得她就像是一只会施魔法的苍蝇,能够在所有蛋上变出缝隙来——”
“所以博士,您是在帮她豢养人鱼,对吗?”青艾问。
博士先是点头,然后过了片刻,又说:“实际上,不仅仅是人鱼。但是,我想,目前不应该告诉你。”
“博士……”青艾靠在茶几上,用手撑住额头。
异动博士开始在沙发上摸索,片刻后,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她的信息板,并在上面滑动了几下。
青艾意识到自己的通讯器在震动。
她慢慢地把通讯器取出来,看到一笔数量可观的金额被打入了账户。
过了很久,她选择重新把咖啡杯端起来,送到嘴边。
一切重归平静。
博士十指交叉,将瘦长的腿伸到茶几底下。
“那条人鱼的主人……那个傻得冒泡的青年。”博士缓缓开口。
青艾抬起头看向博士。
博士垂着眼睛,仿佛在欣赏脚下污迹斑斑的地毯。
“他的尸检报告单上,提到他的手臂上肢有一排动物獠牙留下的痕迹,还没有完全愈合,是三个月前留下的伤口。冯说,青年就是从莫约三个月前开始写日记的。大概……只是大概,那条人鱼知道,水先生是如何得到它的,因此它不愿意进食……它或许亲眼看见那些人杀死了青年,再把青年的尸体拖到楼上,伪装成夜半时分,抢劫犯入侵的案发现场。”
博士纹丝不动,连眼睑都不翻眨,接着说:“人能够做什么?一条鱼能够做什么?什么都做不了。绝大多数的人,无法做到任何事,而绝大多数的玩物,更是唯有沉默。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水先生会被解决在自己地盘上的地窖门口?你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的叛变会被年轻的黑手党首领镇压?因为那条人鱼。”
博士说:“因为冯想要那条人鱼。”
“那是……什么意思?”青艾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。她发觉自己在听一个关于贪婪和杀戮的故事,这个故事就在她的身边,与她仅仅相隔一层薄薄的砖墙。
“欺诈师匿名告密,揭发了老旧势力的背叛。”
博士摩挲着交错的手指。
“然而要如何才能知道欺诈师所讲述的是不是真实?至少我和你,是不会知道的。有一些盗贼偷窃名画或是古董,不是为了卖钱,而是因为喜欢。冯就是那种人。可是她还满足了别人愿望,她至少满足了那条人鱼的愿望。因此我对她无话可说。”
咖啡还是热的。
青艾捧着马克杯,看着杯壁上的咖啡渍。咖啡渍不在乎她想说什么,不想说什么。咖啡渍的哲学是处在无关紧要的地方,处在意义的上方,处在没有意义的地方。在水流冲刷之前,咖啡渍不会融入咖啡也不会消失,在咖啡浸泡咖啡渍的时候,咖啡渍成为咖啡。咖啡渍不在乎选择这个,还是选择那个;不管咖啡渍在不在乎,做选择的都不是咖啡渍。
最后她也没能吐出任何话语。
而博士,或许还有那位名为冯的少女,已经明白了她那懦怯的沉默的含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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